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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建的年代(问一问:那个年代修建一座房子欠债是再常见不过了但过程却很曲折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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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建的年代(问一问:那个年代修建一座房子欠债是再常见不过了但过程却很曲折如何呢)

修建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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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一

我们家总算确定修新屋了。

我们家老房子早就翻新,可父亲一直找借口托着。

以前,他对于母亲说,家中资金不足,修屋事临时缓一缓吧,先将一家人的日子继续下去。

父亲从财政局角度考虑难题,但是他忽视了一个客观事实,我家人多劳动力少,一直都是生产大队最大的一个“超预算户”。

母亲说,哪家修新屋不应该账?等存够粮食作物跟钱再修屋,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要修你修,这个家庭我不当了。父亲消极怠工得话里面也掺杂着家长们的威武与霸气,什么事情都要按照计划来,也要分个分清主次嘛。

在妈妈眼前,父亲一言九鼎,比上边文件还有用。妈妈放正自已的“部位”,柔弱的说,我听你的,这个家庭由你决定。

后來,父亲对姐姐和我说,我们家如今修新屋的前提条件不够成熟,等你们都成长为劳动力,修屋也不容易吗?父亲得话大家无法抵制,因为那个时候我们还小,寄希望于父亲养好大家。此外,修屋是需要付出体力。我们连饭都食不果腹,哪来的力量修屋?我们不想吃苦耐劳,恨不得不修。

父亲还对外开放朋友说,四个孩子都是在念书,我如今要集中注意力培养孩子,临时没有能力修新屋。他就大而无当的说,干什么事情都需有方案,我国还制订五年规划呢。我就先搞智力投资,再搞基础设施。别人听后只有呵呵笑,修不修房子就是你老刘家的事,谁都管不着啊。别人只是感觉,我家房子已经是非修不能的程度了,如果再不翻新恐怕要砸死人。人要是连命都要不了,空话智力投资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钱并不是原因。小鸟没有钱,他们也不建巢吗?耗子没有钱,他们也不开洞吗?谁又会了解何时家庭条件好呢?实际上,等到我们最后决定修新屋时,家中仍然没有钱。那时,人们都穷,哪家并不是把粮草配齐之后才动工建造新屋。就算到现在那又怎样?房子依旧是困惑中国人的烦扰之处,十之八九的买房人都按揭贷款,半生只能做丁克族。

父亲——一个从旧社会走来的读书人,脑子里固步自封,内心深处欠缺顽强和创新精神。事实上,等到我们姐弟成长为劳动力再修新屋,然而他一厢情愿的想象。父亲年纪大了,错过自身最美好的年华和精力。修房子对古稀之年的父亲而言,早已看起来有心无力。他只好给自己当时决策难以言状。

我高中毕业回家了当民办老师,两年耽误出来,钱没留着,却上时长的当。旧房子在岁月里愈来愈年纪大了,三间毛草盖顶的泥墙屋歪七扭八,下雨天里屋子里淌水,大风吹过,老宅就像一个瑟瑟发抖病夫。非常重要的是,大家姐弟四人身体已经不可遏制地发育完全,家中四处散发出激素的气息。那样的气息无影无形,但你可以明显感到它无时不在,无所不在。它浓烈的穿透性早就把那些垂暮之年的泥墙戳得支离破碎。它急欲从这一破烂不堪的房子里肇事逃逸出来,探寻一处安妥的公寓。就在这时,我与婷的爱情还在遭受她一家人的抵制和备受当今社会抨击中不断进取,越来越更加坚不可摧。可是,我们约定只能在新屋里办婚礼。我们相信面包会有的,一切会有的。

三个妹妹早已成年人,她们也已经开始考虑到谈婚论嫁大事。首先开始行动是指大妹。她让人介绍到县织布厂当上一名编外人员。县织布厂仅仅一家集体所有制,即将步入宣布破产。宣布职工还是遭遇失业的恶运,大妹岂可有哪些发展方向!她失业了小县城谈对象成家立业,买房子,虎头蛇尾地将自己嫁给一个出来。略逊一筹的妹子从姐姐的运势里提高认识,初中毕业生2年后毅然决然地去广东打工,把从生产线上赚来的辛苦钱私攒起来,重演姐姐的后尘,和妹婿搞AA制凑合成了家。待在家里的就只有二妹。她一天到晚大大咧咧地唱民歌,在外行的赞扬声里气血方刚,总是幻想某一天可以一鸣惊人当一名歌星。她是一个虚空的理想主义,直至新屋峻工,我给她把大嫂娶回家,又添了小侄女,这才不得已让人介绍匆匆忙忙嫁给了远处一个不知底细的男生,给自己婚姻破裂制造悬念。

我成了家里义不容辞的主心骨。在这样一个穷家,我即是大儿子,也是唯一的大儿子。女大当嫁,妹妹们能选从这里脱离,去投靠分别的新生活,却只有常备不懈,害怕褪去。狗不嫌家贫,儿懂母丑。我是这一家中这只忠诚的狗。当大妹和妹子从家里决然地走出来逐渐运营他的小日子,此后再无须顾及娘家人一堆烂事时,我除去青春年少的困扰,还感觉到了做一个男人的无奈与孤单。父亲微驼的身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明明听见一副重任在你肩上滑掉的声音,随后便认知到自己肩上五雷轰顶一样的重担。

实际上,我还有机会逃出这一穷家,闯出自己新世界。那时,县上几个企业向我发出邀请,希望你助推他的文员工作。我没有选择离去,工资待遇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孔圣人得话残害我:家长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哪些瞎说啊!我怎么就想不起“树挪死,人挪活”的古话呢?之后,我并不或是远行了没有?并且一大家子,携爸爸妈妈一起迁居县里,过起所说城市人的日子。可以从那时候,我心里想的是父母年事已高,她们养活子女不容易。传宗接代是上千年古话,都是人伦道德,我来为子者不可以除外!

我决定修新屋,遭遇一个新的问题:新创建一栋什么样的房子?选择项有两种——土砖房或火砖房。

过去,大家土家族人修新屋全是修吊角楼小木屋。那时山里木料多,木匠手艺好,修吊角楼方便简易。可通过一段时期无所顾忌的采伐,山上大多数被剃成了“秃头”。责任地到户那一年,山里的树木早已所剩无几,分得家家户户的大树也是屈指可数,修小木屋不会再是最好的选择。很多别人逐渐建土砖房。土砖房的原料主要来源于土壤。土壤和草筋全是现成,给土壤洒水、肿胀,并把麦草剁碎一节一节掺进来,和在一起捣烂成稀泥,再换砖匣脱出去,晾干,土砖也就成了。一口一口砖垒起来,就是土砖屋。图简短的话,水稻收获后,索性直接将田水放干,待泥面硬块完用石磙碾紧,再撬成砖就可以了。地球上的网络资源再焦虑不安,土壤总是有的,水稻生产量不太高,麦草但不稀有。大家有无穷无尽智慧与想像力,总是能因时制宜造出来房子。

我们家毫无疑问修不了小木屋。在土砖房与火砖房选择上,我与父亲建议统一:修火砖房。因为我们在泥墙屋子里住可以了,确实太想要一栋火砖房了。虽然火砖终究还是由土壤烧造成的,但涅盘重生的土壤洗心革面,性命涅磐后具备一份高贵的品质和气候。也许在很多人看起来,大家这样的想法有点儿眼高手低不知天高地厚,毕竟在大家村内都还没一栋真真正正火砖房,凭我们当时的财力水平是不应该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的人。如果真的把火砖房建设了,就会将这些好一些的别人挤下去,那时候人家会怎么看的?但是我们管不住这么多,大家信念坚定泰然自若,我们应该掌握资源禀赋,完成跨越发展,慢跑奔向小康。大家没有一定的资金,但是我们不缺少克服困难的勇气向往美好生活。

在这一点上,真心的感谢父亲,他不再那么传统,没与我对着干。我能理解父亲心灵深处心里怎么想。半辈子困守在泥土屋子里,他自然期待自己的生活在暮年能明显改善。仅有妈妈,害怕因为家里修火砖房的决策让村里人造成念头。她对外开放扬言说,我们家原来是要修小木屋的,可山里哪来的木料?我们都是无奈之下才选择修砖屋,我们不想跟谁盲目攀比,比也比不上别人。

20个世纪80时代,大家山里人家要建造一栋火砖房真的是难以想象的事。交通不方便,装饰建材价格比较贵,现成原材料不要说买不起,即使买起,运往屋场中也只能依靠肩挑背扛。最便捷、最省力的办法就是骡马驮运,但是雇骡马不但需付“脚钱”,还需要管牲畜吃粮食作物,到后来算钱大白菜变成猪肉价格。

我们家要修火砖房遇到的困难也是显而易见,砖瓦只有自产自销,拿来做砖瓦的土壤最先也就成了较大的一大难题。本以为大家具备优越的区位优势,满山遍野黄土层能直接拿取,可瓦工师傅说用作砖瓦的土壤不可能是黄土层。黄土层属酸性土,里边有一些小石头,持续高温烧造时石头会熔融、爆裂,跟白云石能焚烧处理成石灰粉一样的道理。

瓦工师傅说,做砖瓦得用稻田里那类油溶性土壤。我家责任地千里迢迢三公里外的邓溪坪,在那里制成砖瓦后,还要从山里把窑柴背下来烧造,然后把砖瓦运回去。那样一来二去,只靠人力运输都够大家忙活了,何年何月才修得住新屋?这计划方案想都束手待毙。通过调查,我们跟老师傅都看中了屋大门口泽哥家里的水稻田——大豆丘。它邻近溪沟,采水便捷,紧挨我们家责任田,有2米多么高塘坝,有利于拱筑瓦窑烧造砖瓦,并且间距我们家不得超过二百米,搬进运去省去许多工日,也不知道泽哥是否会允许。

一般来说,新垦的水稻田全是“生田”,要经过长期翻地和种植才可以变为“熟田”,具有一定的肥效让稻谷强健生长发育。如果将“熟田”里难能可贵的泥土拿走,再铺一层熟土,水稻田要运营三五年才勉强修复肥效,并且生产量会受到影响。因此,山里人家把运营多年来的“熟田”当做命根,一般来说不管对方给出如何优越的前提条件,都也不会轻易把水稻田交给别人做砖瓦。

泽哥就是我刚出五服的族兄,大家平日里关系很好。但是这是两回事,对能否达成共识我也无所谓了。

那样多田,为什么就想、想起我大豆丘呢?泽哥磕磕巴巴,讲话本不利索,恼羞成怒磕巴得很厉害,就不可以换别、他人吗?

大家土家人的习俗里,哪家修房子,村里人都需要主动上门打零工,帮多帮少没定规,不用做账,也不说利惠。家家户户有急事,事不一样日,没有人能凭一己之力建起一栋房子。今日你帮我了,轮到你了家哪一天有急事时我能还你。就算你们家临时没事儿,那一份人情世故也被其他人白头偕老地记牢,等候收益的那一天。可泽哥想不到我能明确提出那么放码的需求,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讲,泽哥,别人家水稻田不是不能,但是只有你大豆丘标准最好是。

可、但是……我就这样一丘当、当家的水稻田,主要依靠它吃、吃饭的人,搞坏未来咋办?

损坏是毋庸置疑的,绝不会整好。我也只能说实话,能够再给他一些赔偿。

你们家修新屋,哥们应当适用,我怎、怎么会还要赔偿呢?泽哥嘴拙,内心却亮堂。

泽哥,你允许把大豆丘让我做砖瓦,才是最大的适用。等做了砖瓦,我尽力让你恢复原状,不许大豆丘限产。

他摇着头,怎么可能会啊?

我就知道这句话自取其辱,但我再也搞不懂其他服务承诺。泽哥好长时间不吱声,一脸苦瓜脸地抓破着头发,好像开始思考一个始终找不到答案问题。

我悻悻然离去泽哥家。坦白说,我心寒,但内心并无怨他。换为我,这件事情也没得商量。

我走到桥旁了,听见后边传来走路声。泽哥追上来,很难过地同意成全我。我一口气服务承诺他,当初立秋后交给他八百斤水稻,来年耕作前,确保给地里铺满熟土,不误农时。为了能填补水稻田的肥效,我都明确提出给大豆丘挑二十担牛栏奶粉粪,埋五百斤青篙当绿肥作物。

泽哥说,这种都不重要了。

那样,你也就拣极为重要的讲吧。我揣摩泽哥得话,以为他是有没有什么特别要求。

一个“刘”字掰不开。泽哥说,你家房子确实应该翻新了,唉,我不帮你谁帮啊。

我讲,明日写一个协议书让你。

有没有必要?

放心吧些。

泽哥说,算了吧,我坚信人,不敢相信纸。

回家路上,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悄悄的擦了泪水。

按费用预算,我们自己的火砖房要三万片瓦和四万口砖。这种砖瓦按理说全是瓦工师傅技术专业工作,一定要付钱的,但为了节省,我打算自己在家做砖。师傅是村内人,对我们家都相互了解。他不在意我抢它的工作,仅用质疑的一口气说,你行么?四万口砖,并不是靠嘴吹的,如果无法按期竣工,那时候会影响到烧制。

我品位出老师傅得话里蕴含着此外的意味。那时,我刚道别书籍和演讲台,他猜疑我能不能吃得下那一份苦。

看一下吧。我不知道自己精力上可以不可以受得了,讲话缺乏自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老师傅帮我算了一笔账。和你这类新手,每天至少做四百口砖就很不错了,按那样的进度,四万坯体要一百个工日,去掉三分之一的下雨天,没整整四个月拿不出来。坯体所有脱掉后,起码要2个月吹干才可以装窑烧砖瓦,前后左右加一起便是小半年。你还要赶紧啊。

我未置可否。我態度没有在脸部,在心中。

第一道工艺流程是造瓦泥。做砖瓦对瓦泥要求严格,里边不能出现石头、草茎等杂物,并且要建“熟”,不可以含生土,不然,砖瓦烧出来便会留有“系统漏洞”。并且,造瓦泥最好野牛。野牛比黄牛党身大象腿,一脚踩下来抵过黄牛党踩三脚。村里仅有一户人家养水牛,主人家叫柳丙甲,我叫他甲大伯。

甲大伯听到用意,说,我的水牛不能给你。

为什么?我以为他怕我出不起“脚钱”。

不是钱的问题。甲伯伯明察秋毫,你知道我家水牛叫什么?

牛还取名字吗?我头一次听说。

它叫“触人佬”。甲伯伯说,它只听我的话,除了我能使唤,别人都不敢碰它。你好大的胆子!

我怀疑甲伯伯是在找借口回绝我,七岁小孩儿都能骑在牛背上玩耍,我就不信自己驾驭不了一头水牛。

甲伯伯见我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左右为难说,搞出事来怎么办?

我拍拍胸脯,我有办法对付它,出了事我自己负责,不会连累你。

甲伯伯再也不好拒绝,只一个劲地叮嘱我,不要把它当牛使,要把它当人待;要顺着“触人佬”的脾气摸,不要和它顶着干;要勤使勤歇,不要让它太劳累,也不要饿着它,热着它;水牛喜欢水,隔不久要让它滚水……

在他的啰嗦里,我有点烦了。甲伯伯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它的。我理解一个农夫对牛的感情。甲伯伯是个鳏夫,他把“触人佬”当自己的老婆善待,当儿女心疼。

造瓦泥说起来挺简单,就是以泥塘中心为圆心,以牛鼻绳的长短为半径,赶着牛在泥塘里画圆、转圈。我站在泥塘中间,一手牵着“半径”,一手拿着竹枝条,嘴里“喔喔”着吆喝“触人佬”。想要它走大圈,我手里的绳子就松一点,要让它转小圈,就把绳子收紧点。“触人佬”偷懒或者走慢了,我就拿鞭子抽它的屁股。厚实的牛皮经得住鼓槌敲打,抽不坏。“触人佬”的眼睛用一块布蒙着,它不知前路,只能跟着鼻绳上的感觉走。一开始还轻松,走着走着,泥巴越踩越糯,它的蹄子被泥巴糊住,走起来就渐显吃力。“触人佬”是最有灵性的家伙,每一次新的踩踏都谨小慎微,先把蹄子伸出去在泥面上探寻,希望能踩进现成的泥坑,以减轻自己的劳累。它那点小心思早被我看穿了,我不会让它的阴谋得逞。我用手上的绳子调整它的步伐,让它的前蹄每次都踩在不同的地方。尽管如此,它的后蹄偶尔还是会“重蹈覆辙”做无效劳动。每次等前蹄入泥后,它才慢条斯理地拔出后蹄踩进泥窝里。尽管当着我的面明目张胆地偷懒,我还是原谅它。我心里很矛盾。甲伯伯把“触人佬”交给我,它这一天就属于我了。我要尽可能地使唤它,让它给我家造出更多更好的瓦泥,实现效益最大化。同时,我对“触人佬”也深感同情。牛一辈子活得真不容易,吃山里割来的草,干最笨重、最吃力的活儿。就拿眼下来说,天气热起来了。“触人佬”吐出猩红的舌头,上面垂着长长的唾液,鼻孔里喷出粗气。后来,它索性不走了,躺在泥塘里,任我如何驱赶也无动于衷,一副撒娇耍赖的样子。我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干脆用棍子挑开蒙在它脸上的布。好吧,你累我也累,我们都歇息一下。这时候,我开始认真打量它。“触人佬”头上的两只角很有特点。别的水牛角都是从两边围过来,盘成一个圆形,有米筛那么大。而“触人佬”的双角朝前伸出,像两把上膛的刺刀,随时准备发起攻击。我还发现它的眼睛湿漉漉的,好像受了什么委屈。那时候我孤陋寡闻,并不知道牛在受累或悲伤时无法用言语表达,就会跟人一样流泪。联想起它的名字,我心里发虚,和它展开对话。

我说,“触人佬”啊,你可别对我有意见。我知道你很累,但是没办法,你不帮我造出瓦泥,我家的新屋就没法修起来。

“触人佬”喷出一个响鼻,算是对我的话做出回应。

我又说,谁叫你这辈子是牛呢?生而为牛,你就是劳碌的命。你别不服气,如果下辈子我变成一头水牛,你变成人,我一定无怨无悔地报答你。

听了这话,“触人佬”把头稍微抬起来一点点,嘴里发出“哞”的叫声,眼睛也瞪得更大更亮了。

我从它的表情里感受到一种受欺侮后的反抗情绪。我说,你就坚持一下吧,把这塘瓦泥造完我就送你回去。我知道你有脾气,也有怨气,还喜欢触人,但是,你千万别和我过不去啊。我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在我们家我的地位和你一样。你要是把我搞伤了,我家的新屋就修不成了。所以,你给我家造瓦泥就是给人类造福,我们全家人都不会忘记你的恩德。

“触人佬”好像把我的话听懂了,不待我发出口令,它自个儿就慢腾腾地站起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转圈。

日头快落山的时候,甲伯伯来到泥塘边牵牛。他光着脑袋,穿一件脏兮兮的黑褂子,左肩和背部各有一个洞眼,胸前敞开着,迎着风走路,衣摆一扇一扇,就像鸟儿飞翔时张开的两只翅膀。

我不好意思地说,甲伯伯,天黑前我会把“触人佬”给你送回家,你何必跑这一趟?

他先看看完好无损的我,然后看看“触人佬”,如释重负地说,都没事吧?

原来,他是擔心我被“触人佬”欺负,或者我欺负他的“触人佬”。

他又说,你忙不赢,我反正没事,就不用你送了,我自己牵回去。

我问他给多少“脚钱”。

甲伯伯说,要什么钱呢!甲伯伯老了,你修屋我帮不上忙,就让“触人佬”代替我尽一份心意吧。

我有一件半新的蓝色中山装,就挂在旁边茶树上。听甲伯伯这么说,我临时决定把那件衣服送给他。他那黑褂子穿出来真的不像样子了。

甲伯伯是个耿直人,很乐意接受我的赠与,把衣服穿在身上左瞧瞧右瞧瞧,乐呵呵地说,蛮合身呢,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甲伯伯牵着他的“触人佬”要走。我留他在我家吃晚饭,他说,饭就不吃了,先记着,等新屋落成那天我来喝喜酒。

我高兴地对走在田埂上的甲伯伯说,那是肯定的,我会早早接你。

甲伯伯走远了。夕阳的余晖照在他和“触人佬”身上,蒙上一层橘黄色的光彩。甲伯伯手里没有牵着“触人佬”的牛鼻绳,而是将绳子盘在牛角上。他背着双手在前面领路,刚换上的那件蓝色中山装被他的驼背顶起老高,十分显眼。远远望去,他和“触人佬”不紧不慢,步履蹒跚,就像一对相依相伴的老夫妻。

这时候,泥塘边的那棵酸枣树上,两只乌鸦发出恓惶的叫声,哇——哇——

讨厌的家伙!我心下一凛,捡块石头掷去,把它们砸飞了。

造好的瓦泥在泥塘里堆成一座山,就像一栋房子的雏形。

二妹给我做帮手,我们开始做砖。我们在黄豆丘筑砖堤,搭建棚子和砖台。砖堤垒起尺把高,堤面抹平、捶紧,两边起沟沥水,用于码放砖坯。棚子简易、丑陋,用几根木棒撑起来,上面覆一层茅草,漏风,但勉强能遮挡日头,防晒不防水。砖台就是在田里往下掘一个坑洞,人跳进去刚好和胸部平齐。台面上放一块宽大平整的石板,石板旁边掏一个灰池。在瓦匠活儿中,做砖应该是技术含量最低的体力劳动了。它的工序说起来不复杂,可用一句话概括:让泥巴填满砖匣子。操作起来却没那么简单。砖匣子管着砖坯的大小,长七寸,宽四寸,厚两寸。做砖就是把泥巴割一坨下来,先在石板上颠来倒去团成一个倒三角形,然后双手举起来,对准砖匣使劲往里砸满,再用钢丝做成的弓子将砖匣上面多余的泥巴割开,下面垫一块木板,上面撒一层灰,一块有棱有形的砖坯就出来了。这样的过程大约耗时一分钟。一开始,我使出的力气并不小,但举起的泥巴总是砸不准砖匣,做出来的砖坯不是半边身子歪着,就是缺角少棱。旁边做瓦的师傅不用看,听声音就判别出我做的砖坯不周正。因为砖泥砸准匣子后,发出的声音是饱满实沉的,有很闷的回响,跟人唱歌一样有腔有调中气十足,而不是那种假声,一耳朵就能听辨出来。他边给我示范边说,方法要得当,懂得用巧劲,做砖并不需要使太大的蛮力。我按照师傅的指点操作,渐渐掌握要领,只用一个春季和半个夏天就把自己培养成了一名合格的瓦匠,从第一天只做三百多口砖到最后每天八百多口,几近达到专业瓦匠的水平。

二妹一直给我打下手。她的任务是把泥巴一坨一坨割来,送到我的砖台上,再把我做好的砖坯搬回去,在堤面上码好。先码成花格状,便于通风,待砖坯收水风干后再码严实。我们兄妹俩就像流水作业线上的工人,既分工明确又紧密协作,谁也离不开谁。做砖很辛苦,也枯燥乏味。我每天重复着一件事,就是把重约五公斤的泥巴举起来朝砖匣里砸,不停地砸。这样机械的动作让我腰酸手软,关节疼痛,也练就了臂力,肌肉发达。我最烦的是那些绕不开的草木灰。为了不让砖坯粘连在石板和砖匣里脱不出来,先要在台面上撒一层灰。撒灰有技巧,抓多了浪费,抓少了不顶事,要恰到好处,方法得当,随手扬出去,均匀、准确地撒在石板上和砖匣里。在这样无聊的过程中,风往往跟着添乱。泥巴砸进去,灰尘腾起来,落进我的头发,粘在汗水里。汗水裹挟着灰尘在我的脸颊、脖颈上蚯蚓般蠕动,痒痒的,随手抹一把,就成了花脸。一开始经验不足,灰尘扬起来没及时闭眼,全扑在脸面上,眼里也进了灰。见我成了“瞎子”,二妹拿毛巾给我擦,可灰尘出不来,我的眼睛睁不开,她牵着我摸索到溪沟边。我把脑袋埋进清澈的溪水里不停地眨巴眼睛,情况稍有好转,但仍感觉磨人。即便如此,我简单地冲洗一番后又回到砖台。我和二妹就像时钟上的秒针,一刻也不能停摆。进度差不多是按照日子计算的,停一天就会打乱修屋的计划。我只能忍受着痛苦,把手里的瓦泥一次次高高举起,重重砸下。

劳动艰苦,但艰苦的劳动一旦被理想的光芒照亮,也会抵消某些疲累,变得愉悦而轻松。有一次,我感冒了,发烧,胃口不好,吃不下饭,浑身没劲,做砖就特别吃力,汗水湿透了衣服,整个人跟水洗过一样。二妹劝我休息一会儿再干。

我说,休息一分钟,就少做一口砖,时间耽误不起。

二妹说,人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你就不想一想,如果你病倒了,明天起不来,不是要耽误更多的时间吗?

你咒我生病啊。

我可不想让你生病,你病还不如我病。

听二妹这么一说,我真的就坐下来想歇歇。可屁股刚坐稳,我就看到泥塘里矮下去的瓦泥,还有堤面上渐渐长高的砖坯,仿佛看到我家的新屋正在不断地垒砌起来。泥巴在向我催工,砖坯也嚷着要往上生长。我坐不住了,马上跳进坑里接着干。而且,我感觉感冒一下子也好了许多,身上的劲又回来了。

我替二妹算过一笔账。从砖台到堤面约五十米,她每天的劳动量相当于把七百公斤左右的泥巴搬运二十公里。这样的劳累够她受的,可二妹似乎从来就不知道累,她的嘴巴除了说话时被占用外,其他时候都在唱歌。那时候,有一部电影叫《甜蜜的事业》,主题歌《我们的明天比蜜甜》传得很火。二妹迷恋那首歌,总是翻来覆去地唱: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

是呀,我和二妹做砖是为了修新屋,创造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们的明天比蜜甜,不仅仅是一种期待,而且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它是二妹手中搬运的瓦泥,是我手里脱出的砖坯,是泥巴在汗水里乌鸦变凤凰的过程。我想,二妹喜欢唱这首歌,不只是因为它的歌词和旋律切合当下,十分应景,而且唱出了她的心声。

那时候,山里人流行穿军绿色的解放鞋,我们叫做“跑鞋”——用来跑路的。二妹有双“跑鞋”,三十六码。她平时舍不得穿,只要能对付,她都会把“跑鞋”脱下来,放在一个安稳妥帖的地方,生怕穿烂或被人偷去。在泥塘里搬运瓦泥,二妹不顾我的叮咛,赤脚跑来跑去,結果,她的左脚掌被隐藏在瓦泥中的一块万恶的玻璃片划破了。歌声戛然而止,换成“哎哟”的悲鸣。我望去,她蹲伏在泥塘里,嘴角歪斜到一边,五官蹙在一起变成一张苦瓜脸。我赶紧丢下手里的活儿跑去看,她脚底上有条寸把长的口子,正往外冒血。我顿时想起村里的赤脚医生告诉我的“秘方”。我让二妹先把伤口摁住,尽量不让血流出来,然后跑向溪沟边。我蹲在地上闭着眼睛,默默念了几句咒语,然后把手伸出去,随便扯下身边七种野草,放在嘴里咀嚼——百草治百病,这就是我们土家人传说的“神仙药”。以前我只是听说,有无疗效全然不知。现在,二妹受了伤,离卫生院那么远,茫然无计之下,我只能期待“神仙”降临,药到病除。第一次尝试嚼“神仙药”可真不是个滋味,我嚼着嚼着就开始反胃,几次都差点呕出来。我把“神仙药”嚼好后吐出来,敷在二妹的伤口上,让她解下扎头发的手帕将脚板缠紧。我问二妹还疼不,她说,有点疼,但好多了。我嘚瑟说,肯定有效,要不,怎会叫“神仙药”?

有了“神仙药”托底,二妹还是坚持搬运瓦泥和砖坯。她不得已穿上那双心爱的“跑鞋”,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坚硬的地面硌着伤口,她的嘴痛得一歪一咧,让我看着心疼。我让她回家休息,二妹不干。她开玩笑说,离肠肚天远呢,莫管它。其实,谁也不是神仙,“神仙药”并不管用。二妹脚底的伤口很久都没有愈合,迄今还有一道口子留在她左脚底。我很愧疚,是我用所谓的“神仙药”耽误了二妹的治疗。她脚上的那道伤口也生生地烙印在我心里,想起来就追悔莫及。

夏天把春天赶跑了,日头变得毒辣起来。码放在砖堤上的砖坯也在和季节赛跑。它们的颜色由开始的黝黑变得灰白,再变成金黄,和黄豆丘周边的稻田保持着色调的同步。随着做砖的手艺越来越娴熟,我们的进度也在不断加快。我和二妹每天赶早工下田做砖,直到天黑才收工,除了回家吃饭,其间就没休息过。每天拖着疲累的身体收工时,我都情不自禁地朝黄豆丘回望几眼。那些高低错落的砖坯像一道道城墙耸立在砖堤上,勾勒出新屋墙体的轮廓。我想,当稻谷开始收割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烧窑了。等烧出砖瓦,我们的新屋很快就会修起来。在这样的想象中,我心里就有一轮太阳升起。它照亮了旮旮旯旯,令我浑身温暖而清爽。

每天洗完澡,脑袋一碰枕头,我就呼噜震天,神游八极。那天晚上,我梦见我和婷结婚了。我们就在刚刚落成的新屋里举行了婚礼。新屋气派大方,华丽漂亮。我的新娘更是貌美如花,比平时好看一千倍、一万倍。她穿着白色的婚纱,在伴娘的牵引下迎着我款款走来。她明亮的眸子深情地看着我,俏皮的红唇里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响器在鸣奏,鞭炮在炸响,我优雅地伸出手接住她的手。就在我们牵手走向神龛正要拜堂时,我被一声炸雷惊醒了!睁眼看去,窗外一片雪亮。我在刹那间看到了密集的雨帘。天被捅破了,雨水泼下来,鞭子一样抽打着大地。天啦,我猛然想起晚上收工时,我们新做的砖坯不仅没有加盖任何东西,就连原先盖好的半干的砖坯也被揭开了。现在,这么一场雨下来,岂不完蛋?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来不及叫醒父母,顶着雨就朝黑夜里冲去。二妹显然也醒了。她拿着家里唯一的手电筒,抓了只斗笠戴在头上,也跟着我往黄豆丘跑。从我家到黄豆丘隔着一块茶园地,有一段很陡的下坡路,茶园地中间还有一片未开垦的荒地,上面长满茅草和刺蓬。临出门时,二妹把手电和斗笠塞给我,扯着嗓子说,哥,你跑得快,赶快去把砖盖好,我随后就来。我接过电筒,没要斗笠,说,我把斗笠戴走后,你怎么办?二妹说,我找块塑料布披着就来。

我赶到黄豆丘的时候,现场已经惨不忍睹。借着闪电的光亮,我清楚地看到当天新做的八百多口砖坯已经被雨水打回原形,变成一摊烂泥。它们就像一群被人欺负的孩子,委顿在砖堤上,仿佛能听到它们嘤嘤的哭泣。那些差不多快要风干的砖墙也垮塌了一部分,而且大有一溃千里的趋势。我把手电筒衔在嘴里,将地上的茅草抱起来盖在砖墙上。狂风一直和我作对,先是把我头上的斗笠不知吹到哪儿去了,还将我覆盖在砖坯上的茅草一次次掀开,而且吹到很远的溪沟边。我不得不在茅草上压上木板,又在木板上加上石头。在这样的搏斗中,我没有等来二妹的支援。她刚才明明就跟在身后,这会儿却不知死哪里去了。

我像一条从河里跳到岸上的鱼回到家里,也不见二妹的踪影。问母亲,母亲说,她不是跟你一起出去的吗?我感觉不对,又一头扎进雨夜去寻找。走到茶园地边,我隐约听到二妹的呻吟,呻吟声来自那片刺蓬。二妹果然躺在那儿。我二话没说,背起她噌噌就往家里跑。二妹左脚上的那道口子一直未愈,走路吃不上力,加上路上湿滑,她摸黑跌倒了,径直滚进刺蓬里。她腿上、手上到处都是挫伤,额头正中鼓起一个好大的血肿,左脚的踝关节也崴了,右手心还剐掉一块肉。第二天,母亲告诉我,二妹正是生理期,昨晚高烧了一夜。母亲还说,二妹说了,是你不愿意盖的,你要是听她的,哪会造成这样的损失?

我蓦然想起昨天收工时二妹说过,她感觉天气有点燥热,可能要下雨,最好把砖盖上。我抬头望一眼,天上连一丝云翳都没有,风还是忽忽悠悠地吹,看不出半点要下雨的迹象。而且,昨天做砖数量最多,人累得快散架了,我也不想多动手脚,就偷了懒。二妹见我不愿干,也没再坚持。哪想到让她不幸言中,我们损失惨重,至少三千砖坯报废。

我看着二妹肿得像棒槌一样的左脚,给她道歉说,原谅哥,怪我没听你的建议。

怎么能怪你呢!昨天,我要是把砖盖住再回家就好了。二妹满脸愧意,反而说,哥,我知道你做了一天砖,很累。收拾砖坯是我的事,不能指望你,这是我的失误。她还说,我昨天晚上像碰到鬼了,闭着眼睛能走的熟路都没走稳,跌进刺蓬里,爬不起,喊也喊不出来。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哥,其实我看见你一个人在溪沟边捡那些茅草,真想过去帮你一把,可是,我四肢无力,像瘫痪一样。

二妹只休息了兩天,左脚稍微消肿就回到黄豆丘,继续做我的下手。

黄豆丘周遭水田的稻谷割完时,我们做砖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在这段时间里,父亲和母亲也没闲着。围绕修屋,我们一家人就像一个分工明确又相互关联的团队,各尽所能,亲密协作。母亲依然料理家务。她不仅要种莳菜园,经营好 “菜篮子工程”,保证饭桌上的蔬菜供给,还要喂养好家里的两头猪和一群鸡。家里原先每年只喂一头年猪。今年情况不同,喂了两头,其中一头供新屋落成时赈酒之用。修屋期间,家里几乎每天都有主动上门帮工的人,从吃吃喝喝到抹抹洗洗,工作量是平时的几倍,这无疑加重了母亲一日三餐的劳累。好在我未过门的媳妇儿婷这时候提前进入角色,帮母亲分担家务。她每天大清早赶来,有时干脆住在我家。她手脚勤快,深得母亲喜欢。

父亲一直打领手,带着帮工的人砍窑柴。瓦匠师傅说,我家的砖瓦要烧四窑,每窑需要二百五十个窑柴,总共就是一千个。他把“捆”说成“个”,可能是他们的行话。一“个”窑柴重约八十斤,千个窑柴砍下来就是几架山。

我家的责任山不大,分到户还没几年,蓄起来颇不容易。所谓十年树木,再茂盛的树林也经不住刀斧的砍伐。一个夏天没过完,我家的山就全都变成了童山。原来生机勃勃的植被被连根斩断,捆成长短相当的窑柴,搬运到新筑的瓦窑边。离开土地后,它们失去水分的生命逐渐枯萎。阳光改变着它们的底色,变得和太阳一般金黄。为了沥水,柴捆挨挨挤挤竖着放,占去一亩多地的场子。秋风从谷口吹进来,窑柴晃动着枝叶在风中窃窃私语,诉说不幸的同时,念念不忘山里的好时光。它们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接近风干的砖坯,似乎预感到一场生命涅槃的燃烧即将到来。

是的,一切都成熟了,只等一个日子。

这日子定在中秋前夜。瓦匠师傅说,烧窑是昼夜不停的活儿,顺利的话,一窑砖瓦烧下来需要两天。中秋前后月明如镜,便于室外劳动,是开窑火的最佳时机。新筑的瓦窑第一次必须烧好,要把窑壁烧热、烧干、烧结实。这就需要干柴猛火,需要烧窑的人保持足够的体力和耐心,而且须臾不能偷懒。

下午七点钟开窑火。

烧窑的人自然非我莫属。整个瓦窑都封紧了,只在最下面留一个烧火的窑门。窑门不大,一个尺把见方的口子。我的任务就是在四十八小时内把两百多捆窑柴全部塞进去,让它们尽情燃烧,给砖瓦奉献热量。我对过时间,平均投进去一捆窑柴需要六分钟。最难对付的是那些隐藏在窑柴里的茨,弄不好就把我的手划出一道口子。父亲很有经验,早早替我准备了手套。可是戴手套抓窑柴,手感木木的,不是这里挂着就是那里扯着,很不习惯,我干脆扔了。结果,窑烧下来,我手无完肤,见热水如无数的针在刺扎。

还是二妹做我的帮手。她的任务就是把窑柴拖到窑门口,而且什么时候需要怎样的窑柴各有讲究,她要按照我的要求在堆积如山的窑柴中做出选择,然后从百余米外的地方运到窑门口。我们从下午七点开窑火,烧到第二天凌晨一点,大地一片黢黑,只剩瓦窑里扑出的火光照亮窑门口不大的地方。没多久,闪电撕开夜幕,天上滚过雷声,大雨倾盆而下。一开始,我和二妹都不相信这场雨会旷日持久地落下去。没想到老天爷这回动了真格,存心要和我们过不去。母亲说,肯定是得罪了窑神。封窑之前,本来是要祭窑神的,由我家献出一只大公鸡,让瓦匠师傅端着酒,把公鸡的冠子掐破,将鸡血滴进酒碗里,然后对着窑门口三拜。这只公鸡最后会成为师傅的盘中餐。可瓦匠师傅念我家困难,免了这些礼节,他说他就是窑神。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瓦匠师傅就在旁边不远处。父亲赶紧给母亲递眼色。他生怕母亲的话被师傅听到,拂逆他一片好意。

雨越下越凶,半点减弱的势头都没有。我决定暂时停下来,等雨住以后再接着烧,但一想到这几个小时白白烧掉的那些窑柴就心有不甘。我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儿吧,挺一挺就会过去。可咬牙坚持到凌晨四点,我和二妹都让经久不停的雨水彻底摧垮。我们不得不选择放弃,承认斗不过老天。瓦匠师傅却说,千万不要停下来。新窑经不住雨水浸泡,只有在里面不断加温,让窑体变得干燥和坚硬,才能抵御由外向内渗透的风雨。否则,瓦窑一旦垮塌,一切都得重来,别说白烧的那些窑柴,就连装进窑内的砖瓦也会彻底报废。

我和二妹无法退却,只能选择死磕到底。在瓦匠师傅的指挥下,父亲和母亲顶着风雨,在窑门口临时给我们搭建了个棚子。但是,在肆虐的风雨面前,那个棚子存在的实际意义并不大。它就像文章里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不仅无法准确地表达意思,反而占用空间,让我和二妹施展手脚时受到掣肘。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雨一直没停歇过。在雨水里烧窑,效果大打折扣。窑内的温度上不来,砖瓦就老是烧不“熟”。两天后该要闭窑了,可瓦匠师傅猫着腰,从窑门往内瞧了瞧,无奈地摇着头说,黄瓜刚起蒂把把,刚刚才烧亮最外面的一壁砖。我问,那要烧到什么时候?师傅说,这可没定准,要看你的窑火烧到什么程度。二妹心疼那些窑柴,说,就这么烧下去,不是白白糟蹋窑柴吗?师傅面无表情地说,就算把所有的窑柴烧完,也要烧下去,一定要挺过这场雨水,坚持到天气转晴。

下半夜是烧窑最难熬的时光。劈头盖脸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身上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二妹也一樣,她在雨夜里负重行走,来去无声。我在暗夜里看不见她,只有当窑柴从地墩上滚下来时,我才感觉到她的存在。或许,她每每看见窑门口的火光,也便有了一丝温暖的感觉,从而平添一股力量吧。

第三天傍晚,雨势有所减弱,我们终于挨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我已经连续干了三个晚上加两个白天。最困顿的时候,我手里握着窑柴,人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往窑门送柴的同时,人也晃晃悠悠顺势倒进柴堆里呼呼入睡。二妹送来窑柴,发现窑门口没动静,喊几声也没听我回应,赶忙跑下来将我叫醒。她提出和我换,我拒绝了。烧窑可不是一个女孩能胜任的工作,它需要体力,更需要技巧,连父亲都不能胜任,二妹怎么行!父亲曾短暂地换过我,让我得以喘息。可瓦匠师傅亲临现场观察后告诉我,父亲可能是惜柴,也可能是年纪大了,动作缓慢,跟不上节奏,窑火老是烧不旺。这么干下去,砖瓦就会烧成夹生货。

第一窑砖瓦,我们整整烧了四天才封窑。遭遇大雨,本来可供烧两窑的柴一窑就焚完了。这无疑打乱了我们的计划,预算中的窑柴出现缺口,而且是一个短时间里无法堵住的缺口。

本来,这个问题不该出现的。记得小时候,我家周围大山上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尤以松树居多。春天过后,福建人到山上割松脂,每天都能挑几担出山。有年冬天,公社组织修河堤,柳家坡村的劳力住我家,他们把屋门口的大树随便砍下来当柴烧,不需要得到官方批准或任何人的许可。一个冬春过去,屋前屋后的几棵大树就砍完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惜,要是没有那些年毫无节制的砍伐,我家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便能对付眼下的困境。

就在我们无计可施之际,屋后的秀嫲站出来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我们当地人把伯母称作“嫲嫲”,秀嫲叫王君秀。她身坯大,两边颧骨高,说话声音闹场,脸上还有几粒麻子。老话说,男人声宏,一世英雄;女人声宏,一世真穷。秀嫲生就克夫的相,受穷的命。她唯一的长处是会磨豆腐。她磨出的豆腐不仅质量好,味道正宗,而且同样多的黄豆,她磨出的豆腐总比别人多。不过,也有人背后议论说,秀嫲一副邋遢相,磨出的豆腐不卫生,吃起来不放心。所以,很少有人接她磨豆腐,她空有一份好手艺。男人早没了,秀嫲守寡多年,带几个儿女过着稀烂的日子。她的家境不好,老房子亟待翻修。当她提出把自家的一块柴山让给我们砍窑柴时,我们都觉得秀嫲这份情谊太重,领受不起。可秀嫲说,一家有难大家帮。我不能睁着眼睛看你们把新屋修成半桩台。母亲说,把你家的山砍了,将来你们怎么办?秀嫲说,事到事圆,到时候再说,先解决眼下的困难要紧。她还悲观地说,后人不争气,我家修屋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我这辈子恐怕等不到住新屋的那一天了。秀嫲有病,四季抱着药罐不撒手。可我们谁都不知道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我们从来就没问过她的病情,更谈不上关心她。我甚至记得,母亲曾经和秀嫲发生过争吵,好像隐约关涉父亲。但秀嫲没记仇,在这节骨眼上,不仅让出柴山,还安排际兴、际明两个儿子帮我们砍窑柴。在我家修屋的过程中,秀嫲一有空就来帮母亲做这做那,两个女人之间好像从来就没发生过龃龉,亲热得跟姐妹一样。

我们总算渡过了难关。

烧窑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放窑水。原理很简单,就是在窑顶堵上水,由瓦匠师傅用一根钎子插进去,水渗漏到窑壁内,遇高温形成水雾喷在烧“熟”的砖瓦上,不仅给砖瓦上色——好看的灰色,也使遇冷后的砖瓦变得坚硬。放窑水一轮一轮的,有时间和数量要求,必须同步均匀,少了,砖瓦会烧坯,多了则伤水。所以,别以为烧窑结束,我就可以放松歇下。摆在面前的任务是马上组织劳力从溪沟里挑水。放窑水就像检验田径运动员那样,看你是否具有最后冲刺的意志和决心,能不能拿到那枚奖牌。

终于盼来拆旧屋的这一天。

我们等待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时令已是初冬,早晨起来,到处白霜皑皑,地上像涂了一层蜡。西北风翻过屋后的山岭扑下来,刺在身上能感觉到电疗般的酥麻。按说,这时候拆屋是颇有忌惮的。新房子如果不能按期建起来,这个冬天,我们一家人就只能在寒风里瑟瑟颤抖。修屋的瓦匠师傅拍着胸脯说,只要天气给力,砌起墙来就是个把月的事,耽误不了太多的时辰。一般情况下,冬季雨水少,我们预期搬进新屋过大年时间应该绰绰有余。我更大的期待是要在新屋落成后结婚——我和未婚妻谈了两年,如果不是因为没有一个像样的安乐窝,早就该画上圆满的句号了。

我们把屋前的菜园地整平,辟成临时生活区,用两床晒簟和几根木头搭建起棚子,晒簟上覆一层薄膜防雨隔潮。我们将老房子里的三张木床搬出来安放进棚子,在旁边露天地里垒砌了简易灶台,像古代行军打仗的军队那样埋锅造饭。

拆屋那天,家里请来四个劳力。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和妹妹却欢天喜地,丝毫没有那种安乐窝即将被彻底捣毁的眷恋与不舍。倒是在爬上木梯之前,父亲犹豫着,把抬起的腿脚伸出去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如是反复,再昂头仰望着相伴了他大半辈子的老房子,眼里噙着泪花不无遗憾地说,唉,早没想到请人来拍几张照片,现在来不及了……

当时,我不甚理解父亲的叹息和泪水,带着怨艾的情绪说,拍什么拍?又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说实话,我再也不想见到那座倒霉透顶的土墙茅草屋了。它留给我的记忆总是那么潮湿和阴郁,我发霉的心里从来都没晴朗过。可是,父亲说,你和三个妹妹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你们要记住,这是你们的衣胞地,任何时候都不要忘本。

尽管当时不以为然,奇妙的是多年之后,我的居住条件越来越好,可出现在梦境里的总是那栋老房子。它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流淌在血液中,就像生活的一个暗喻,镌刻在时光的碑面上挥之不去。以后到全国各地旅游,每每看到那些保存完好或修葺如新的古老建筑,我才渐渐理解父亲当年的叹息。父亲当年的遗憾成为我的遗憾。如果有几张照片留存下来,我一定会当传家宝那样敝帚自珍,世代相传。

我们爬上屋顶挥动斧头,将那些捆绑檩子和椽子的篾条剁断,用长长的棍棒将茅草一层层剥开,挑落,露出几垛被烟火熏黑的土墙,像蜂窝片那样孤傲地戳向天空。父亲最后一个挪下木梯,我发现他落地后神情黯然,脚步踉跄,双腿微微颤抖。回头再看母亲,正在弄饭的她不知什么时候也移步过来,呆呆地立在墙边,忘我地抚摸着赤裸的墙体发愣,潮红的眼眶里那么湿润。灶台的大锅里不知煎炒着什么菜肴,正冒出一股淡蓝色的烟雾,呛人的辣椒味儿在空气中弥散,刺激着呼吸道,我打出一连串喷嚏。

场地上一片狼藉,到处堆满腐烂的茅草。茅草里藏着蟑螂、老鼠、瓷虫、雏鸟和许多不知名的虫子以及它们产下的白花花的卵蛋,甚至还有一条蛇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茅草里钻出来,大摇大摆地逃逸而去。原来这些年,这个破败不堪的老房子并非我们一家六口人的蜗居,它还是这么多生灵的栖身之所。它们是我们守望相助的伙伴和邻居,在那样贫瘠的年代里,我们不离不弃,相依为命,和平共处,彼此间没有任何猜忌和仇视,更谈不上伤害,成为一个和睦的大家庭。这是人世间别具一格的大团圆和欢乐颂啊。

推倒土墙之前,我们先要将那些堆积如山的茅草清除干净。帮忙的人建议说,最简便的方法是一把火烧掉茅草。父亲没有马上采纳这个建议,他有些举棋不定。他用棍子到处拨拉,一会儿拨出几颗鸟蛋,举起来对着太阳照来照去,说,这些蛋还没有孵成小鸟,鸟儿也不会回来了,可以吃掉;一会儿又拨出一窝幼鼠,呼叫着让我们去欣赏。幼鼠们刚出生不久,浑身红红的,肉肉的,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后来,父亲见有一个燕子窝被弄碎了,说,幸好这时节燕子带着它们的儿女飞到南方去了,明年它们再回来就可以在新屋里安家。父亲的棍子所到之处,惊动了那些来不及逃离或者苟且偷安的小虫子。它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间被打乱了安逸的生活。它们似乎在等待父亲的善意提醒。这样的情景让父亲做出一个决定,把烧茅草的事推迟到第二天——他要给所有栖息在茅草里的“邻居”们留下足够的迁徙时间——对失去家园重构生活所带来的不便,父亲有着切肤之痛。他不想扰乱“邻居”们安逸的生活。

晚上,我发现那窝幼鼠被它们的爸爸妈妈叼走了。在手电光的照射下,一只成年老鼠嘴里衔着最后一只幼鼠正仓皇离开。见了光,它停下来左右顾盼,踌躇不前。我和二妹都感到好奇。妈妈让我们关掉手电,不要去惊扰它们。妈妈说,老鼠不想让外人知道它們的新家安置在哪儿。

次日上午焚烧茅草之前,我们按照父亲的意思又重新检查一遍,驱赶一遍,看藏匿在茅草里的动物们是不是都搬了家。二十四小时足够它们折腾的了。它们的动作果然很快,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修屋的瓦匠师傅姓王,和岳父是邻居。王师傅带三个徒弟,砌墙的速度飞快。

瓦匠只负责砌墙。打下手的人先要把沙子和石灰兑水拌匀,再和成灰浆,然后把灰浆与火砖运到瓦匠身边,让他们用起来趁手,这样才不影响进度。一般情况下,一个瓦匠至少要一个副工才陪得过来。墙越砌越高,副工的劳动量也愈来愈大。灰浆和火砖要从地面一担担挑上去,临时搭起的桥板缺乏支撑,软沓沓的,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弄不好就会摔下来,很危险,胆小的人干不了这活儿。所以,四个瓦匠一起上,打下手的劳力成了大问题。

这要感谢岳父。

前面说过,岳父一开始是极力反对女儿和我恋爱的。他家住在全乡生产条件最好的大龙坪村,田地宽广,土壤肥沃,筷子插在地里都能长出竹子。他不想让女儿嫁给一个看不到前途的穷书生。按照他的说法,鸡蛋要放在稳处。在他的设想中,最理想的是招一个勤劳敦厚的小伙子上门为婿。可婷已经铁心跟定我,而且在我的撺掇和唆使下与父亲摊牌,不惜以断绝父女关系相要挟。世界上再霸道的父亲也拗不过自己的儿女,尤其在婚姻这件事上。岳父当过村支书,懂道理,懂政策,更懂情义,最终无奈地举起白旗,向女儿“投降”。既然无法改变我将成为他女婿的事实,他就只好全力以赴地帮我。他帮我就是帮女儿,说到底也是帮自己——岳父别无选择。

冬雾蒙蒙的大清早,岳父带着瓦匠和他的三个儿子来我家修屋。他们走完公路,翻过河堤,再踏上小路,惹得沿路的乡亲们都好生羡慕。他们议论说,老刘家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攀上这么好的亲家,把女儿许配给他儿子不算,还把陪瓦匠的事给包圆了。

墙不能一次性砌成。墙体每砌上去两米就要“歇墙”。歇墙就是让墙体充分沉淀、夯实,变得坚硬牢固后再往上垒砌。修屋的人家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歇墙的日子,也不能歇人,总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情等着。

有一天,泽哥找上门来,要给我家帮工。

父亲说,际泽,回去吧,不用给我家帮忙了。

泽哥费解地看着我父亲。

父亲说,你给我们让出黄豆丘,就是帮了大忙。

母亲也说,是呀,我家欠你太多,今后还不起。

泽哥说,两码事。黄豆丘,你们已经补偿我了,那是一笔交易,不能抵人情。

父亲说,我们心里有数,就算是交易,也把你亏大了,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说来说去,泽哥还是坚持帮忙。

父亲想了想,对我说,那就背树吧。

早在秋初,父亲就带人在对门山坡上把杉树砍下来“困山”。那些杉树是用来做檩子,或解成木板后做门窗用的。在我们的语境中,“困”就是“睡”的意思,我们把睡觉说成“困瞌睡”。杉树砍下来是湿的,很重,每根足有两三百斤,背不动。让它们“困山”一两个月就会晒干一些水分,轻许多。

当初随便砍倒,斫去树枝,五十多根杉树“困”满一面山。

我和泽哥来到山脚下。泽哥望一眼横七竖八的杉树问我,我们两人是一根一根抬,还是一根一根背?

一根一根抬和一根一根背,人的劳动强度不一样,效益也完全不一样。作为主人,我宁肯体力吃亏,一根一根背。我希望所有上门帮工的人都尽可能给我家做更多的事。

我说,随你。

泽哥说,随你。

泽哥的意思很明了,一根一根背,他不在话下。他怀疑我这个夹生“知识分子”能不能吃得消。我不能让他小看我。我说,那就背吧。

面对漫山遍野的杉树,泽哥还在讲风格。他说,你择小的,我背大的。

他越是这样,我越不能放下主人的架子。我说,不管大小,我们兄弟俩按顺序来。

泽哥笑笑。

每根杉树都有五米多长,不低于八十公斤。从山上把树弄下来,要走过三丘水田,涉一条溪沟,再爬上茶园坡,距离大约一公里,而且每步路都不好走。从杉树起肩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和泽哥说一句话,眼睛盯着脚下,集中注意力看路——稍有闪失,不仅仅是人摔倒,树砸在身上,什么伤害都会发生。

冬天的日子昼短夜长。那天刨去吃饭时间,我和泽哥实际只干了七个小时,就把 “困”在山上的五十八根杉树全都背回去了。当最后一根树从我肩上滑落,砸在树堆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时,我也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泽哥龇牙咧嘴,摆动脑袋只说了四个字,我服了你!

新屋封顶那天,举行了简单的上梁仪式。

围绕火砖屋需不需要上梁,木匠和瓦匠意见相左,互不相让。瓦匠师傅说,又不是修木房子,没听说修砖房上梁的。木匠是我三叔,作为鲁班的传人,他坚持认为,无论什么房子都要上梁,上梁是祖宗传下的规矩。房子变了,规矩不能变。梁木是一棟房子的灵魂,更何况我父亲不知从哪儿“偷”来梁木,早早地放在了堂屋中间。按我们当地的习俗,梁木不能在自家山上砍,只能从别人山上“偷”。有心的人为了修屋,甚至早几年就瞄准了人家山上的某根树,到时候“偷”来当梁木。我不知道,“偷梁换柱”的成语是不是源自于此。“偷”来的梁木象征富贵和吉祥,这是老祖宗传下的习俗。即便上梁那天,有人在现场发现梁木来自自家山上,不仅不会有半句怨言,反而感到高兴。

三叔一手拿斧凿,一手端着菜盘。菜盘里放着菜肴和酒。他走进堂屋,把菜盘放在桌子上,在梁木跟前焚香烧纸,祭祀鲁班和祖先。祭祀完毕,外面响起鞭炮声。三叔唱诵道:日吉时良,天地开张;金梁玉柱,闪发毫光;今逢黄道,大吉大昌!

唱完,三叔对着梁木行跪拜礼。然后,他站起来,又唱诵道:一祭栋梁头,子孙报国不用愁;二祭栋梁腰,时来运转从今朝;三祭栋梁尾,富贵荣华长流水。

唱完这一段,三叔把斧头敲在梁木上,高喊一声:起!

我和父亲抬着梁木,踩着木梯往上走。我们其实不用太费力,只象征性地移动就可以。梁木由两根绳子兜着,屋顶上的两个大力士早已到位,听到“起”声,平稳地将梁木拉上去,安放在预留的缺口上。

当鞭炮声再次响起,上梁仪式也就结束了。

新屋落成,我们把赈酒的日子定在农历腊月二十四日。

我们土家人把这天叫“小年”,把三十叫“大年”。我们之所以选择这个日子,就是想接乡亲们来我家一起“过小年”。一年来,围绕我家修屋,大家义务帮工都跟着受累了,我们需要感谢和报答。同时,我和婷新婚大喜的日子也定在这天。双喜临门,父亲形象地说,这叫两场麦子一起打。

那天空前热闹,我家来了许多客人,前前后后摆了一百多桌。有些人家,我们以前有交往,他们赈酒时我们随过礼,还有许多人都是不请自来,第一次到我家吃喜酒。乡亲们都打心眼里替我们高兴,我家的喜事也成了他们的喜事。他们说,老刘家修新屋不容易,值得捧个场。

酒席快散时,秀嫲不声不响地来了。她没走正门,而是从后门进来的。帮忙装烟迎客的幺婶娘没发现她,筛茶的二妹也没注意她。秀嫲不是空着手来的,她背着背篓,背篓上用绳子绑了一个筛篮,筛篮里装着豆腐——那是秀嫲给人送礼的标配。她把筛篮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交给厨房的大师傅,然后二话没说就要走。母亲正好到厨房有事,一把拽住她。

母亲说,赶快去坐席吧,这时候客人不多,有空位。

秀嫲怯怯地说,彩兰姐,我就不吃饭了。

母亲没明白她什么意思,还一个劲问,际兴、际明他们呢?怎么没见几个孩子来?快去,把他们都叫来吃饭。

秀嫲朝厨房外飞一眼,慢吞吞地说,彩兰姐,你家办这么大的喜事,按说我们都要来凑热闹,吃喜酒。可是,我家太穷,上不起人情,真是对不住啦。

母亲看着她肩上的背篓和放在厨房案板上的豆腐,什么都明白了。她把背篓从秀嫲肩上抢下来,重重地杵在地上,说,妹子,你说的什么话啊!你送给我家一座山,我们世世代代都记得,还有比这更大的人情吗?走,你是最有资格坐上席的人。

秀嫲还要忸怩,母亲垮着脸说,你要是饿着肚子回去,我们的姐妹就做到头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跨你家的门槛,我也不认你这个姐妹。说完,她吩咐一个侄子马上去秀嫲家喊际兴兄妹几个都来吃饭,然后不由分说拉着秀嫲往外走,先到写人情账的堂屋里。管账的泽哥看着难为情的秀嫲,问怎么落笔写人情,母亲想了想,对泽哥说,就这样写吧,王君秀,一架山,一个豆腐。

泽哥愣了愣,有点茫然。他给许多赈酒的人家写过人情账,还从没碰到这么写账的。他问我母亲,婶,你不是开玩笑吧?

母亲瞪他一眼,说,还愣着干什么,让写你就写,莫非那几个字你写不来吗?

泽哥见母亲一副认真样,理会她的意思,笑嘻嘻地替秀嫲写下人情:一架山、一个豆腐。

正要离开,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泽哥说,再补上:梁木一根。

秀嫲稍微愣怔了一下,恍然明白过来。

然后,母亲将秀嫲拉到最东头的那一桌,把占着上席位子的一个小屁孩扯到旁边,请秀嫲坐席。

秀嫲坐在上席位置上,像一截枯干的木头,好半天没动碗筷,只见她神思恍惚,缥缈的目光里浮动着晶莹的泪光。

母亲给她碗里扣进一瓢饭,快吃呀,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迄今,我仍然保留着我家当年修屋赈酒时的人情账簿,它成了我家的宝贝,我将把它当文物一样保存下去。那时候,大家都穷,不容易拿出錢来随礼。账本上记下的除了一部分现金,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说,张三:稻谷100斤;李四:黄豆50斤;王五:腊肉2块;赵六:红薯粉20斤;孙九:喜匾1块;王十:茶油1斤……这样的记载放在今天有点笑话,但在当时却是一份厚重的情义。修栋房子穷三年,没钱随礼不要紧,关键是要有个心意,随便帮点什么都可以。

夜晚,客人散去。厨房通知敬祖先。这是赈酒的最后一道程序。厨师们从头天进门,接连辛苦两天,敬完祖先他们也该回家休息了。大师傅用一个托盘端来九碗菜肴和三盅酒,让我跪在地上对着神龛磕头。我磕完三个响头后,门外响起一阵鞭炮声。

祭祀仪式结束,大师傅正要收拾盘子离开,我说,慢着,我还要祭奠一个人。

大师傅问,谁?

我没告诉他。我重新跪拜在地,双手合十,先把身子仰起来,再把头伏下去,如是三次,极尽虔诚。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心里默默地说,甲伯伯,我家的新屋修成了。我们约定好的,今天要接你来喝喜酒。此刻,你人在哪儿呢?你是不是已经来到我家,躲在某个看不到的地方?神龛那儿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我认为还应该加上甲伯伯。甲伯伯是为我家修屋而死的,我们欠下的这份情怎么才能报答得了?甲伯伯,你放心吧,往后每年春节和清明,我都会给你上坟。

甲伯伯是在那天牵牛回去的路上出事的。走到屋门口的田边时,“触人佬”突然从背后发起攻击,将毫无防备的甲伯伯挑起来,抛到几丈远的水田里。这还不罢休,就在甲伯伯艰难地爬起来准备逃生时,“触人佬”举着两把刺刀一样的牛角冲向它的主人。它把头埋得很低,眼睛根本不朝前看。一只角戳进甲伯伯的腹部,泄愤似的搅动着他的肠胃。可怜的老人在畜生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把费解的目光投向自己相伴多年也伺候多年的“触人佬”,期待它良心发现,放过自己。可是,丧心病狂的“触人佬”将头上的“刺刀”拔出来后,退后一步,再次扎向甲伯伯。这次,一只尖利的牛角刺进了甲伯伯的右腿,使他彻底丧失了逃生的能力。“触人佬”撒疯撒够了,才放过甲伯伯。

后来,甲伯伯被人救起送往卫生院抢救。我们得到消息赶去时,他已经快要断气了。我拉住他的手,就像握着一块冰,满腹的话不知从哪儿说起。我知道,“触人佬”是在寻求报复,它受累一天,要报复人对它的鞭挞和役使。可是,它找错了对象。它应该报复的人是我,而不是甲伯伯。我记得那天它躺在泥塘里看我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来,那不光是哭,还带着深深的怨恨。它恨透了我,想奋起反抗,可它太累了,只好暂时收起锋芒以待时机。最终,它选择在回家的途中把所有的愤懑都发泄到甲伯伯身上。我又想起那天牵牛离开泥塘时,甲伯伯穿着我送给他的那件蓝色中山装。“触人佬”行凶时,是不是把甲伯伯当成了我?如果是这样,甲伯伯就成了我的“替身”,我就成了“触人佬”的帮凶!甲伯伯是替我遇害的,“触人佬”记仇不记人,真是昏聩至极!我还想起那天甲伯伯牵牛回家时,泥塘边的酸枣树上那对乌鸦发出凄厉的叫声。凡事皆有预兆,我应该提醒甲伯伯,不能走在“触人佬”前面。甲伯伯过于自信,我也太大意了。

我说,甲伯伯,你的伤是替我受的。我对不起你。

甲伯伯快不行了,心里却很明白。他气息弱弱地说,冤有头,债有主。“触人佬”找我算账是对的。它替我劳累一生,我应该还它。末了,他还解脱似的说,唉,我这一生谁都不欠,就连欠“触人佬”的都还完了,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走了。

甲伯伯的话里透着人生的悲凉和不祥的预感,我不能任由他的情绪蔓延下去,我知道精神的力量对支撑一个生命的重要。我说,甲伯伯,你放心,你的伤一定会治好的,所有的治疗费用都由我们负责。

甲伯伯露出微笑。他吃力地说,“触人佬”这辈子从来不怕人。我原以为我能降服它,其实它也没怕过我,它听我的话也只是可怜我。

我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凄凉。

甲伯伯还在说话。他好像要抓紧时间,把这辈子该说的话都说完。他说,没怪我吧?你向我借牛,一开始我是不答应的。我不是不愿意,而是怕……

我想起牵牛离开时,甲伯伯那些没完没了的叮嘱。原来,他是担心我和“触人佬”对着干,祸及自身。

甲伯伯还在絮叨,天黑前,我之所以自己去牵牛,就是怕你在送牛的路上出现什么意外。甲伯伯老了,在“触人佬”面前,我输得起,可你这么年轻,输不起啊。

果然还是出现了意外!甲伯伯没有挺过第二天。

我想,甲伯伯是我家应该供奉在神龛里的恩人,值得我们子子孙孙祭拜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泪水淌得满脸都是。主管祭祀的堂叔不明就里,伸手将我扶起来,说,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不能哭,应该笑才是。

闹洞房的人散去后,新房内安静下来。环顾房间,灰色的火砖和石灰勾勒出的白色线条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杉木门窗散发出清新的木质香味,窗棂上贴着大红喜字,两边的婚联传递着暖暖的祝福。这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们亲手垒起来的,它是我和婷爱情的见证与信物。

婷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美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我打量着烛光映照的新娘,想起我们的过往,不由得感慨万端。婷是个痴情的女孩,自打第一眼看上我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创业。我抚摸着娇妻,满怀愧疚地说,婷,这一年来,让你跟着我吃苦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她嫣然一笑,说什么感谢呢,我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心甘情愿的,应该的。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更加感动起来。我说,我会用一辈子珍惜你,疼爱你,用一颗忠贞不渝的心好好呵护你。

她的手在我脸上游走,一寸一寸地,哪儿都不放过。最后她心疼地说,你比以前瘦了,也黑了。

我说,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次年九月,我们有了可爱的女儿。推算日子,婷是新婚之夜怀上的。

我们当地把这叫“进门喜”。



修建的年代(问一问:那个年代修建一座房子欠债是再常见不过了但过程却很曲折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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